飢餓中的狂歡

以《張愛玲-秧歌》探討結構暴力

呂宥德

一、前言

在眾多張愛玲的文學作品中,張愛玲的《秧歌》深深吸引了我。這本書不是上海與香港的愛恨情仇,而是描繪鄉村苦難的真實寫照,它讓我看見在一個龐大的政治口號與權威體制之下,小人物的真實生活是多麼無奈。因此我希望藉由這篇小論文,來探討書中的人們是如何在巨大的壓力下努力活下去,以及他們所面對的那些看不見的傷害。村民們每天都在挨餓,卻又要被強迫參加各種「慶祝活動」,像是一邊吃著寒酸的喜酒,一邊又要為軍人扭秧歌遊行。這種「飢餓」與「狂歡」的強烈對比,正是我想深入研究的重點。

為了更清楚地分析,我的研究會分成幾個部分。首先,我會先介紹《秧歌》的故事背景,也就是「土地改革」後的農村社會,看看像王同志這樣的村幹部,是如何在聽從黨的命令和內心不滿之間掙扎的。

接著,我會用兩個核心概念來分析書中的悲劇。第一個是「活得只剩下命」。書中的角色們,像是被踩死的小女孩阿招,或是長期吃不飽、最後受傷逃亡的金根,他們的生活被壓縮到只剩下最基本的呼吸,失去了尊嚴和未來發展的可能。這就像學者約翰・加爾通所說的,當一個制度讓人的身心發展受到限制,就算沒有直接的暴力行為,也算是一種「結構暴力」。

第二個概念是「假的繁榮」。明明窮得快活不下去,政府卻硬要大家辦遊行、扭秧歌,製造出歌舞昇平的假象。這種用謊言堆砌出來的熱鬧,也是「結構暴力」的一種表現,它扭曲了現實,讓人的痛苦被掩蓋,而且因為找不到一個明確的「壞人」,使得這種傷害常常被大家忽略。

最後,我會整理我的發現,討論張愛玲是如何用她那彷彿攝影機一般的寫作手法,捕捉到那個時代的荒謬,以及每個角色說不出口的悲傷。我希望透過這次的研究,能更深入地理解《秧歌》這部重要作品,不只是看到它的文學技巧,更能體會它所記錄下的時代意義。

二、正文

2-1. 故事背景與土地改革後的農村社會

張愛玲的《秧歌》以中國共產黨於1950年代初期推行的土地改革為背景,細膩地描繪了這項宏大政策對農村社會及個體生命所造成的深遠影響。故事發生在一個偏僻的鄉村小鎮,這裡的人們剛剛經歷了土地的重新分配,表面上似乎實現了「窮人翻身」的理想。然而,在王同志(幹部)等人的治理下,這片土地上的生活卻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因為種種強制性的政策與制度,陷入了更為深重的苦難。

王同志作為村幹部,是執行黨路線的基層代表。他時常強調「現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見儘管提」,並熱情地宣稱「鄉下跟從前不同了,窮人翻身了」。他會稱讚金根是「勞動模範」、「杆子裏的積極分子」,要求他「起帶頭作用」來完成各種「政治任務」。然而,在這些光鮮口號的背後,王同志本身也承受著巨大的內在矛盾。他曾是新四軍的一員,擁有長期的黨齡甚至實際戰鬥經驗,卻至今仍困在這個窮鄉僻壤擔任低級職務,這讓他感到「鬱郁不得志」。他心裡可能認為自己「活回去了!」,甚至有時會對知識分子出身的顧岡(許剛)產生「看不起」的複雜情緒,認為他們是「膽小如鼠的機會主義者」。

儘管王同志努力維持黨員的形象,但當糧庫因群眾爭奪糧食而失火時,他卻不自覺地說出「我們失敗了」,隨後又立刻將責任歸咎於「間諜搗亂」,顯示他內心對於現實與理想之間巨大落差的痛苦掙扎。王同志的角色揭示了在一個看似意識形態堅固的體系中,即使是執行者本身,也可能身陷於權威命令與現實困境的夾縫之中,這正是《秧歌》所欲揭示的「龐大的政治口號與權威體制之下,小人物的真實生活是多麼無奈」。

2-2. 活得只剩下命:結構暴力下個體的潛能剝奪

「活得只剩下命」是書中悲劇的核心概念,這與約翰・加爾通所提出的「結構暴力」概念高度契合。加爾將暴力定義為任何導致「潛在發展」與「實際發展」之間出現差距的原因。換句話說當「人類因受到影響,使其心智與身體的實際發展低於其潛在可能」時,暴力就已然發生。這種暴力不同於直接的身體傷害,它是一種「可避免的」障礙,阻礙了人類潛能的實現。在《秧歌》中,許多角色的生命,正是被這種無形的結構暴力擠壓到僅剩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1. 阿招的悲劇:潛能發展的完全扼殺

小女孩阿招是結構暴力最無情、最令人心碎的受害者。她年幼,本應擁有無限的成長與發展潛力,卻在故事的結局,因為人們爭搶糧食的混亂場面,被活生生踩死。

月香……一路還把她帶著。背著她上山──死了!早巳死了。

她的死亡並非某個特定個體的惡意行為所致,而是糧食匱乏、社會秩序崩潰以及群體性絕望所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完全符合結構暴力的定義一種「可避免的損害」,其加害者是「內建於結構之中」的社會條件與權力不平等。

阿招的生活從未脫離飢餓的陰影。她會因害怕吃不飽而哭鬧,也會因為一點杏仁酥而感到異常興奮。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沒辦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圍著她,再也衝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鐘,那沉默的牆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開口,越是不好意思開口。

她的母親月香因為家庭困苦,長期在上海幫傭寄錢回家,這使得阿招的童年缺乏父母完整的關愛與照護。當月香回到家鄉時,阿招甚至因為長時間的分離而對母親感到陌生和抗拒。

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帳子後面,把臉別過去,死命扳著床柱子不放。

她的沉默和抗拒,也暗示了這個孩子在極端環境中形成的自我保護機制,以及潛在的精神創傷。阿招的生命被貧窮、家庭離散、以及最終的暴動無情地剝奪了所有的「潛在發展」可能,她甚至來不及長大,就成了這場「飢餓」暴動下的犧牲品。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剝奪基本人類需求和剝奪人權最悲慘的例證。

2. 金根的困境:生存與尊嚴的拉扯

金根作為故事的男主角,他的生活也處於生存的邊緣,時刻與飢餓搏鬥。儘管分到了田地,「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他的「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這導致了他不斷嘗試各種方法來維持生計,甚至會因絕望而想去當棉被、賭錢借酒澆愁。

他突然坐起來,把那打滿了補釘的舊棉被一卷卷了起來,往肩膀上一背,站起來就走。「你幹什麼?」月香叫喊了起來。「你上那兒去?」「我去當了它,打點酒來吃。」

他對糧食的渴望達到了一種極致,在王同志面前,他會因為飢餓而忍不住爆發,指責「米湯裏連一點米花都看不見!」,這份發自內心的控訴,揭示了看似「一切如常」的農村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飢餓問題。

金根曾是「勞動模範」,象徵著在新的體制下努力奮鬥的農民,然而他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當他要求妻子月香煮一頓像樣的飯時,月香卻堅持要「省著點吃」,因為糧食所剩無幾,且未來尚不明朗。

「今天我要吃一頓好好的飯,不要那稀里光當的東西,」他低聲向她說。「煮得硬一點,我要那米一顆顆的數得出來。」

這種對食物的執著與匱乏,讓夫妻之間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摩擦與隔閡。在糧食暴動中,金根被子彈打傷了腿,不得不拖著傷軀逃亡,最終下落不明。

「給他哥哥擱在身上了。他受傷了,在流血。」……「腿上給槍打傷了。幸算還好,是腿上。」

他的受傷和逃亡,直接體現了飢餓引發的直接暴力,但其根源正是社會結構(強制徵糧、低收購價、虛假的生產目標等)對農民基本生存權利的剝奪。金根的潛能(勞動模範,家庭的支柱)被這套體系所壓制,他的生命被縮減到僅剩掙扎求生,失去了作為人最基本的尊嚴與發展空間。

加爾通強調結構暴力的「缺乏加害者」特性,即傷害是「社會制度正常運作」的結果,而非單一個體有意為之。在金根和阿招的例子中,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壞人」直接導致他們的苦難。王同志在執行任務,村民們在掙扎求生,但整個體系卻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臉的碾磨機,悄無聲息地剝奪著個體的潛力與生命。這種「責任的擴散」使得這種暴力更加隱蔽和難以反抗。

2-3. 虛假的繁榮:文化暴力與結構暴力的正常化

第二個核心概念「虛假的繁榮」,深刻揭示《秧歌》中結構暴力另一層面的表現形式,文化暴力與結構暴力的「不可見性」和「正常化」特徵。加爾通指出,文化暴力是指文化中的某些面向(如意識形態、語言)被用來合理化或正當化直接暴力或結構暴力,使其看起來「自然」或「正確」。這種暴力透過將行為的「道德色彩」從錯誤轉變為可接受,甚至變成一種「愛國責任」,從而掩蓋了其背後的真實傷害。

1. 強制性的「狂歡」與虛假的和諧

《秧歌》中,「飢餓」與「狂歡」的強烈對比,是這種「假的繁榮」最直觀的體現。村民們明明食不果腹,卻被要求參加各種「慶祝活動」,製造歌舞昇平的假象。例如,在釐花出嫁的喜宴上,菜餚清淡到「連一點大葷都沒有」,但人們卻仍被要求表現出「酒酣耳熱的樣子」,彷彿真的在享受盛宴。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點大葷都沒有。
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

更為諷刺的是,為了迎接新年,村裡還發起給軍屬拜年的活動,每家必須攤派「半頭豬,四十斤年糕」,並由秧歌隊帶頭遊行。儘管村民們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卻還要為此東拼西湊。在遊行隊伍中,年邁的譚大娘雖然身體老邁、骨頭「格格地響着」,卻也被要求上場扭秧歌,臉上塗著鮮豔的胭脂,被迫展現出「熱心」與「愉悅」。

他們衰老的面龐整個地皺了起來,帶著他們習慣的那種半皺眉半微笑的神情,也來嘗試著扭秧歌,把手臂前後甩動,骨節格格地響着。

這種行為恰恰是文化暴力的展現:它將對軍屬的「尊重」與「愛國」義務,轉化為一種集體性的、強制性的表演,使得個體的痛苦和匱乏被完全遮蔽。這種「透過將一個行為的『道德色彩』從錯誤(紅色)轉變為可接受(黃色)甚至正確(綠色)來發揮作用」的文化機制,讓身處其中的人們難以意識到這是一種暴力。

2. 真實的壓抑與「正常化」的痛苦

這種「假的繁榮」之所以強大且難以對抗,正是因為結構暴力具有「不可見性」與「正常化」的特徵。貧窮、飢餓和不平等被融入了日常生活的「結構之中」,變得「普通到讓人習以為常,難以察覺」。當金根在王同志面前控訴「米湯裏連一點米花都看不見!」時,他的妻子月香會立刻打斷他,擔心他「亂說」,因為在這種體制下,說出真話反而是危險的。月香甚至會將金根的憤怒歸咎於他的「牛脾氣」,是「鬧彆扭」,而非體制本身的問題。

「王同志你不要聽他胡說,」月香氣急敗壞地說。「今天也不知怎麼,犯了牛脾氣,也是因為前兩天跟我鬧彆扭……」

這種將結構性問題個人化、情緒化的反應,正是一種自我「正常化」痛苦的機制。

此外,當村裡的人們因為飢餓而搶奪糧食,最終演變為一場暴動時,官方的解釋卻是「從庫裏的炮仗著了火才燒起來了」,甚至將事件歸咎於「間諜搗亂」,完全否認了飢餓與政策失敗的事實。

忽然有一個人叫了起來,「嗳,那是從庫裏的炮仗呀!炮仗著了火功燒起來了!」
「一定有間諜,」王同志喃喃地說。「……一定有間諜搗亂。不然群眾決不會好好的鬧起來的。」

這種官方敘事的建構,正是文化暴力為結構暴力提供「意識形態上的辯護」,使其看起來「自然」或「正確」的典型案例。它模糊了因果關係與問責機制,讓真正的加害者——即造成傷害的結構本身——得以隱身,免於被追究責任。

因此,張愛玲透過這些看似荒謬的場景,不僅描繪了人們在物質上的匱乏,更揭示了在「假的繁榮」背後,個體精神與心靈上的壓抑和扭曲。這種「無惡意的行動者」的暴力,使得受害者自身的痛苦常常不被理解,甚至被視為其自身的「問題」,從而導致痛苦的循環與加劇。

三、結論

張愛玲的《秧歌》不僅僅是一部描寫農村苦難的寫實小說,它更是一面冷酷的鏡子,映照出在宏大政治敘事下,個體生命如何被無形的「結構」所碾碎。本文透過約翰・加爾通的暴力理論進行分析,揭示了小說中「活得只剩下命」的生存困境與「假的繁榮」的荒謬景象,兩者實為一體兩面,共同構成了結構性暴力的完整樣貌。

「活得只剩下命」是結構暴力最直接的後果。小說中的飢餓、剝削與個體潛能的扼殺,並非源於某個特定惡人的暴行,而是源於一個不合理的社會結構——強制徵糧、虛假的生產目標、僵化的官僚體制。在這個結構中,沒有人是絕對的加害者,連執行者王同志本人,亦是這套體系下的受困者與犧牲品。這種「無惡意行動者」的暴力,使其傷害變得隱蔽、分散且難以歸咎,從而讓身處其中的人們,只能將苦難歸咎於命運或個人的「牛脾氣」,卻看不見真正扼殺他們的、那隻看不見的手。而「假的繁榮」則是為這種結構暴力提供正當性的文化暴力。小說中,扭秧歌、辦喜酒、給軍屬拜年等強制性的「狂歡」,其作用在於以「愛國」、「集體榮譽」等崇高口號,來掩蓋與「正常化」普遍存在的飢餓與痛苦。當現實的苦難被轉化為一場必須參與的政治表演時,個人的真實感受便被徹底消音。這種「飢餓中的狂歡」所呈現的巨大反差,正是張愛玲最尖銳的批判——它揭示了一種比直接暴力更為陰險的統治術:它不僅剝奪你的糧食,更剝奪你訴說飢餓的權利;它不僅讓你痛苦,更讓你必須為你的痛苦喝采。

最終,張愛玲的筆觸宛如一架冷靜到近乎殘酷的攝影機,她不帶批判或煽情,只是客觀地將鏡頭對準這場荒謬的時代劇。她的鏡頭時而以特寫捕捉個體的微小慾望——阿招對一塊杏仁酥的渴望、金根對一碗乾飯的執念;時而拉成遠景,掃描著飢餓人群被迫扭動的狂歡隊伍。透過這種精準的運鏡,張愛玲讓我們看見,宏大意識形態是如何在日常細節中侵蝕、扭曲最基本的人性,而這些微小的、屬於「人」的慾望,在巨大的政治結構面前,顯得如此卑微卻又如此頑強。

《秧歌》的價值,在於它超越了特定時空,成為一則關於人性與權力的深刻寓言。他描述了一個時代與體制下的悲歌,但她也警示我們,任何以集體之名而犧牲個體尊嚴與真實感受的制度,無論其口號多麼崇高,最終都將導致一場人性的悲劇。在喧天的鑼鼓與扭曲的舞步中,那一個個沉默、麻木才是歷史最真實、也最沉重的回音。

四、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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